港產不再
近年,本地電影業為了自救,北望神州,積極與內地電影機構合作之餘,更在劇本及拍攝取向上作出調整,確保影片配合國情,不會有違風化,傷害中國人民的尊嚴和感情。
今時今日的港產片,只剩下技術上的港產—演員港產、拍攝地方港產、編劇港產,跟七十至九十年代那種以香港為主體、體現本土情懷、彰顯本土荒誕的港產片,大相徑庭。回首過去,一齣齣具代表性的本地電影,不論是倫理溫情,還是光怪陸離,或多或少流露著港人感情無定的廝磨、機靈啜核的急智、身份模糊的張惶。憑著獨特的歷史背景,九十年代以前的港產片可謂百花齊放,爭相為港人說話,為港人遺情,體現出香港另類變天、難料順逆的複雜情緒,一種港人獨有的忐忑和憂慮。
時至今日,回歸已近十二年的香港,縱然撥開雲霧,卻未見青天 — 本地政治侷促、經濟不景,令本就五勞七傷的電影業收益驟跌,近乎欲救無從。香港電影因應時局變遷,始以輕鬆愛情小品掛帥,選擇恰如其份地發揮娛樂、解悶、消磨的作用。但是強敵環伺,南韓、日本、台灣,以至近年新興的印度及伊朗,靈感滿溢,創意迸發,各自在政府及國民的熱烈支持下,迎頭趕上,甚至超越。單以南韓為例,其電影事業近廿年急速攀升,可謂有賴政策及社會環境:在政策方面,當地政府早年實施配額制,規定全國戲院每年必須有一百四十六天放映本土電影,先讓本地製作站穩陣腳,繼而抗衡荷里活製作,即使近年配額減少,由於根基穩固,韓片現時仍穩佔韓國逾五成票房。在創作方面,南韓的近代史,可謂命途多舛,波譎雲詭:曾為日本殖民地,經歷骨肉分離的韓戰,受過戰後的軍法統治,灑過鮮血爭取民主,當中不論是宏觀的政局變遷,還是微觀的人情洗煉,都為南韓導演及編劇提供不少優質的故事素材。再加上適逢政治解禁,經濟發展迅速,兩者均鼓勵新晉導演不斷嘗試、試探和挑戰,處理一些韓人最重視的議題,如制度不公、南北僵持,以及飲食男女的現代生活。曾經負笈重洋的新生代導演紛紛回韓,將外國拍攝手法揉合韓國本土的價值風情,令影片不但觸動南韓人的心靈,亦令外國人另眼相看,揚威海外影展。最著名的例子有導演朴贊郁的「復仇三部曲」,成功將復仇升格為暴力美學,風格凌厲,被視為南韓成功打入歐美電影市場的黑船。隨後荷里活對韓片也趨之若鶩,積極購入優質劇本重拍,韓風之急勁,一時無兩。
南韓沒有什麼祖國的靠攏。將眼光投向全世界,是韓國電影業成功之重要因素—南韓明白,即使現在全球什麼都邁向一體,唯獨文化不能邁向一體。文化產業所追求的,不是同化,而是多元﹔不是奉應,而是特色﹔不是妥協,而是奔放。韓國電影成功保留本土獨有的悲情、恐懼、跳脫的Psyche,敢於顛倒、突破的橋段,以經轉化再造外國技法呈現世界,結果成功打造獨一無二、震撼人心的電影風格,備受國內外推崇之餘,更為國家帶來可觀的收入。韓國電影以本土人情為根,拍攝另闢蹊徑,任編導演縱橫馳騁,未聞要為某地區刻意經營。
反之,港產片單靠祖國,對電影業而言,固能解一時燃眉—只要謹遵內地法則、洞悉內地獨有民情,自然順風順水,隨時收個滿堂紅。然而,內地有關電影法則及禁忌教人無所適從,結果令本地創作人選擇自捅三刀,創作謹言慎行,又或將製成品凌遲處理,剮得體無完膚。他們的版本,雖說為檢察機關滿意,成功取悅內地觀眾之版本,但它更是一個主動與世界脫軌的版本。就如國內接受的正邪分明、不嫖不賭,在外國眼裡只是了無驚喜、脫離現實。如斯港產片,只餘土法,再無本土的靈魂,無以為港人說項言情、爭取外間的注意及共鳴。內地人既不能從港產片中窺見我們,外國人亦不見港產片再探索出什麼特色驚喜。港產片一淪為地球村的小眾娛樂,也就不再是屬於我們、屬於世界的文化產物。
為了大陸,我們放棄世界。
本地電影業一心北望,只會繼續帶來一套套跟世代脫節、共鳴欠奉、創意受箝的電影。自絕世界的同時,結果令香港要更依賴內地,在創作再作妥協,跟世界又走得更遠,促成一個惡性循環。試問還會有電影道出我們的迷茫、無奈、焦惶、驚恐嗎? 香港人,外國人,還看港產片幹麼?以一條財路換走一條出路,值得否?
嚴櫻(筆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