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或許聽說過電影《秋霞(Chelsia, My Love)》吧。這個電影1976年在韓國首映時,賣座率很高,取得極大成功。雖然它由韓國-香港合作攝製,但在韓國人記憶中,卻是一部香港電影。受到電影影響,女主人公陳秋霞曾成為韓國男人(尤其男學生)難忘的心中戀人;她在電影中唱過的歌〈One Summer Night〉與〈Graduation Tear〉,至今在韓國還偶爾會從收音機中播放出來。她雖久已隱退,但世界上唯有韓國的影迷俱樂部還時在為她開展盛大活動。女主人公因不治之病而將要死去的最後場面,深深地打動了我這個當時中學生的心。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的香港電影、第一個香港愛情電影。從此以後,除了武俠或黑幫電影之外,香港的愛情電影想在韓國獲得較高賣座率,真得經過一段時間。

20世紀90年代香港式愛情故事除了比較獨特的王家衛導演的一些電影之外,令韓國人感動的香港式愛情故事電影有:1996年的《甜蜜蜜》和1999年的《玻璃之城(Try To Remember)》。這兩部電影,都是有關相愛的戀人之間離別和重逢、情節比較曲折的愛情故事。在《甜蜜蜜》中,兩個主人公都是從中國大陸移民過來的;《玻璃之城》的兩個主人公是曾在同一所大學讀過書的同學。兩對男女主人公「具有相似背景」,都是在年青時相愛,但卻都受到周邊環境因素的影響,陰差陽錯,久別之後才又重逢。

一般來說,在以愛情為主題的電影中,相愛的兩個戀人往往因誤會而分離,在電影快要結束時才解除誤會而重新相會。但是,《甜蜜蜜》和《玻璃之城》並未遵循「因誤會而分離,通過理解而重逢」的公式。《甜蜜蜜》的女主人公為報答身處困境時曾幫過自己的男人,盡量呆在他身邊,卻不能如願以償地跟隨心中真正所愛的戀人,男主人公也理解她的一片苦心。也許因為這一對戀人擁有「相似的背景」,所以不「誤會」而相互「理解」,即使分離也不足為怪。《玻璃之城》的男主人公將要去美國留學,為了不連累為他艱難地留在香港的女主人公不得不與她中斷了聯繫。她理解他的這番心思,結果只能彼此分離。這也是沒有「誤解」而只有「理解」的離別。這種離別並非來自不可抗力(如不理解回歸中國前後的香港社會),似乎難以引起共鳴,但電影中男主人公猶豫不決的姿態,說明了兩人之間難分難離。湊巧的是,兩部電影都由黎明扮演男主人公,他在電影裡流露的無自信表情,代表了對愛情過於小心的當時香港男人的心態。曾經相愛的戀人雖已分離,但使他(她)們能夠繼續維繫感情的是共同的「記憶」。《甜蜜蜜》和《玻璃之城》中,彼此分離的兩對戀人雖不斷地相互思念,但並不曾為重逢做過任何努力。他們的重逢只是偶然地實現的。當《甜蜜蜜》的男主人公覺察到他的戀人已來到自己身處的紐約時,「終於」騎著自行車走街竄巷到處尋找。可是,使他們得以重逢的是播送鄧麗君死亡消息的街頭電視,使他們能夠重新坐在一起的是曾經一起欣賞鄧麗君歌曲的(那個美好時光的)記憶。就像《玻璃之城》的英譯題目是Try To Remember那樣,由於他們倆都沒有忘記學生時代彼此相愛的記憶,即使分別很久也能重逢。這兩部電影中的戀人重逢,在時間和空間上形成了微妙的對照:香港回歸中國之前拍攝的《甜蜜蜜》,兩個主人公離開香港在美國重逢;而香港回歸中國之後拍攝的《玻璃之城》,男主人公從美國重回香港,與留在香港在某一私立語言學院講授普通話的戀人重逢。香港主權回歸中國,使香港人產生了不小的心理動盪。兩部電影表現出來的「為了順應環境狀況,彼此相愛的戀人不得不離別,但總有一天最終會團圓」的故事情節,給當時經歷巨大社會變化的香港人,帶來了許多聯想。

《游龍戲鳳》是2000年代香港式愛情故事嗎?

那麼,香港回歸中國以後的10多年裡,香港式的愛情發生了什麼樣的變化呢?懷著這種想法,我觀賞了2009年初首映的香港產愛情電影《游龍戲鳳(Look For A Star)》(導演劉偉強)。《游龍戲鳳》的男女主人公分別由劉德華和舒淇扮演。舒淇在電影《玻璃之城》中,曾扮演過愛上本校男學生的那個女學生。這次劉德華作為她的對象登場,人們期待他原來溢滿領袖氣質的形像,能在片中展現出勇於面對愛情的香港男人風貌。在電影裡,劉德華扮演擁有賭場、大飯店的富商Sam,舒淇扮演白天在Sam的賭場裡當發牌人、晚上在小劇院舞台上當舞女的米蘭。就像其他這一類的電影那樣,女人在不知道男人是富豪的情況下對他好,男人被這種純真的愛情所感動。場地背景是夢想一擲千金的賭城澳門。然而,此片是有關富男尋找真正愛情的故事,而不是雖窮卻真善美的灰姑娘故事。

在電影中,除了富商與窮舞女的愛情之外,還有兩對愛情故事。一對是既是Sam的朋友又是他的司機成哥(林嘉華飾演)與貧窮的未婚母親林嘉化(張歆藝飾演)的愛情。另一對是從美國留學歸來雖有能力但缺少女性魅力的Sam女秘書Joe(何韻詩飾演)與從山東省來的純樸正直的技工林九(張涵予飾演)的愛情。這裡的Joe與林九,似乎各自代表著(擬人化)香港和中國,顯得很有趣。香港處於英國殖民地時代時,就已經作為國際金融城市而名聲在外。但是,香港存在著城市國家的局限性,就像雖有能力尚有不足的Joe一樣。而且,中國比起香港雖然不太先進,經濟也較落後,但愛惜香港之心誰也比不了,這一點可從林九的樸實舉止中得到解釋。電影中的Jo e,理解林九的坦率並接受他的愛情。從Jo e的這種姿態中,可以看出香港回歸中國之後,把中國視為自己祖國的香港人的真實心境。總之,該電影中出現的三對戀人,雙方的社會地位與背景都很懸殊,電影似乎在說明:真正的愛情就是要克服這種差異。不同背景的兩個人相識之後,今後的愛情是否能夠繼續保持下去,取決於為相互理解付出多大努力。電影中反復講述有關「破碎的玻璃球」的寓言。該寓言的教訓是:任何人也無法同時擁有所有的一切。也就是說:相互背景有所不同的三對戀人,為了實現自己的愛情,應該放棄一部分自身利益。那麼,他們為了獲得愛情,應該拋棄什麼呢?

確信自己已經找到真正愛情的Sam,向米蘭亮出自己的「真面貌」,並求婚。米蘭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起初感到驚訝和迷惑,但很快就理解Sam的善意,接受了他的求婚。但是,Sam的母親為了說服那些將會對Sam突然發表的結婚宣言感到不安的公司大股東,讓米蘭在有關離婚時限制她要求金錢補償的同意書上簽字。米蘭對此當然會感到非常的困惑。另外,當成哥尚未確信愛情而猶豫不決時,林嘉華誤解他對自己的愛情,對他疏遠起來。Jo e與林九的愛情也不太順利,林九怕她不接受自己的愛情而隱而不露,讓Joe受盡心理上的折磨。把他們從愛情危機的深谷中解救出來的是電視節目「幸福是要爭取的」。就像10多年前《甜蜜蜜》中的街頭電視把分離的兩個戀人結合在一起那樣,《游龍戲鳳》也是在電視演出節目的媒介下解除了三對戀人之間的誤會。

善良的米蘭,還帶有舊式模擬時代的感性。她懷念著小時候的鄰居,留戀著與孩提朋友一起騎著玩過的木馬。當Sam 問她有何願望時,她說想去美國留學成為優秀的舞蹈家。由於米蘭的感性還停留在模擬時代的水平上,後來終於沒有出現在電視演出上,廣播時她也沒有接Sam連續給她手機打的電話。Sam雖然是成功的企業家,但仍然是典型的香港男性。他並沒有為了保護米蘭而與他的母親或公司的大股東鬥爭,只是不停地給她發出手機短信(SMS)。米蘭的心中有木馬,而Sam卻有yoyo。但是,與米蘭的舊式木馬有所不同的是,他的y o-y o是轉動時能閃爍火花的最新式y oyo。那個閃爍火花的yo-yo,是用於傾聽米蘭願望的,而Sam本人卻最終也沒有說出自己的願望。也許他本人確實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麼願望。離開他手指尖的yo-yo,相信終有一天會重新回到他的手中。富商Sam似乎想說,為了自己的愛情,他什麼也不想拋棄。

變與不變

在《甜蜜蜜》與《玻璃之城》中,兩對戀人把順應周邊環境狀況視為順理成章,在爭取自己愛情方面卻採取消極的態度。正如可從《游龍戲鳳》安排的電視演出「幸福是要爭取的」媒介中看到的那樣,香港人還是不太積極地尋找真正的愛情(或幸福)。想要積極地嘗試電視演出的只有山東人林九,餘下的5名廣東人仍然處於被動狀態。就像電影中常說的玻璃球寓言那樣,誰也不能同時擁有一切,除了愛情之外已經擁有一切的Sam,實際上並不清楚為了獲得愛情應該放棄什麼。電影中另一個香港男人成哥,也因為左顧右盼猶豫不決而差一點兒失去愛情。對於謹小慎微的香港人來說,熱情而盲目的愛情是不屑一顧的。在2007年首映的《生日快樂》中,也可以從側面看出對愛情過於謹慎的香港人的面貌。電影中的女主人公,小時候因母親離家出走受過心靈創傷,所以害怕被所愛之人拋棄而對愛情缺乏信心,表現出消極的態度。男主人公理解她這一點,一直等著她,不幸的是他的突然死去給他們之間的愛情劃上了句號。也就是說,雖然理解和關心對方,但由於害怕帶給對方或自己心靈上的創傷,不向對方提出愛的請求,表現出消極的態度,這就是香港愛情故事的特徵。

人們往往和那些與自己有相似經歷以及想法的人一起跳進愛情的漩渦之中。這是因為,相互理解,容易融洽。為了不給對方帶來心靈上的創傷,相互理解是必不可少的。誤解只能給對方帶來痛苦,最終導致離別。當然,社會背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也有可能相互吸引走到一起。如果能相互取長補短,那就最理想不過了。在快速運轉的國際化城市香港,遇到社會背景互不相同的對象的機會相對較多。但是,愛上一個與自己相差很多的人時,由於極易受到心靈傷害,仍然是一件難事。《游龍戲鳳》與20世紀90年代的那兩個電影有所不同,表現出香港人不局限於自己所屬的狹窄範圍,也在社會背景與自己不同的人群中尋找戀人。這意味著,巨大的社會環境變化已經結束,現在他們找到了心理上的安定。在電影的結尾中,等在教堂門前的米蘭見到Sam後對他說,她本身還未準備好進入他的世界,但她邀請他進入她的世界。Sam好像接受了她的邀請,把她緊緊地擁抱在懷裡,最終他倆重新獲得了幸福。也就是說,香港帥哥Sam第一次表現出今後不安逸於自身世界,願意跨進尚未體驗過的另一個世界的意志 。

在《甜蜜蜜》與《玻璃之城》中,把分離的戀人重新撮合在一起的就是他們共享過的記憶。因此,記憶對維繫愛情顯得格外重要。對於把時間和效率視為無比重要的香港人來說,創造這種記憶並不容易。Sam為米蘭找回那個記憶中的木馬時,她說「記憶是用錢買不到的」。這是因為,記憶只能靠共同呆過的時間創造出來。也就是說,Sam用自己擁有的財富是買不到米蘭過去的時間(記憶)的。因此,他需要拋棄的不是現在擁有的財富,而是他為了獲得未來財富需要現在花費的時間,今後就應該用這個時間創造出與米蘭共享的記憶。我很想知道,與米蘭和解的Sam能否做到這一點。

金惠媛, 韓國比較文學學者,詩人;韓國台灣香港海外華人文化研究會香港支部長。現任職於香港大學現代語言及文化學院,教授韓語及韓國文化。

本文曾發表於[城市文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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